「外婆的情況不好」,爸爸說。

大吃一驚的我,楞在一旁不知如何。這怎麼會呢?從小到大都關懷我們,疼愛我們的外婆,記憶中一直是個開朗、熱心、樸實而又健壯的婦人。晨起的外丹功,一直是她引以為豪的;而後院灶旁一盤盤的各式好菜,五月捎來台北,個個料好量實的肉粽、豆沙粽....都是三個寶貝外孫成長中,津津樂道的溫馨。「前二年子宮腫瘤開刀後,體力就差了;年輕時四處逃難奔波,小孩又多,身體沒養好,年紀大了得了骨質疏鬆症,後面幾節脊椎都是空的。」媽媽進一步解說:

「當時檢查肝就有異常,但外婆沒唸過書,不知道保養,每天四點多起來做外丹功,然後找街坊鄰居聊天、打牌或幫人家忙....舅舅他們怕外婆耽心,又沒告訴她病情;這回檢查,已經肝癌末期。」前幾天才去左營照顧外婆,媽媽對情況瞭解最是清楚。

「外婆身上撐著鋼架,以減輕脊椎負擔;頭、腳都腫得好大。晚上睡覺拿下支架,假如要起床上個廁所得花二、三十分鐘,因為一動就很痛。

「白天起床就坐在客廳中間椅子上靠著,沒人陪的話就一個人想事情、打瞌睡、發呆。

「舅媽他們年輕,又是做生意的,晚睡晚起慣了,快中午才起來把外婆扶起床....」




舅舅他們很孝順,出錢出力,從香港、美國回來,照顧外婆,遍尋良醫。但畢竟年輕、事業忙,陪伴外婆的最佳人選,身為大女兒的媽媽自不作第二人想。

「阿姨說她女兒生病不放心要回來看,明年我坐飛機去高雄....上次你返台我去美國,這次又要去左營,真是....」媽苦笑著。




二月一航的公假於我,原本是個意外的驚喜。金門官兵能返台,二年中不過二、三回。十天假辦年貨,雖不能在家過年,可也羨煞多少戰備中的弟兄!如今,聽到外婆的病情,心情陡然下落。自我到金門當兵後,哥哥工作忙少在家,弟弟則在美讀書。原本熱鬧的家,已然冷清不少;外公年紀大,頭腦不清脾氣差,外婆病況又日下,原本身體就不好的媽媽,壓力更重了。想到這想,心中百感交集,不知如何形容....

「這回去左營,恐怕得等外婆走了才回來...」媽一面裝行李一面說,「過年得帶些好看的衣服,又要帶這些,重死了....」看著媽媽把紅的、黑的衣服一件件摺好,平整地放入箱裡,一旁的我感染了這份凝重與感傷,無言以對。

或許是心底深處無法相信、接受這樣的事實,又不願在農曆年前夕造成親朋的不快,往後幾天空檔,我依然四出拜望親友、學長、教會弟兄姊妹,愉悅情狀一如往常休假般。只暗暗為此禱告,希望老人家在母親、舅舅等長輩悉心照料之下,能夠有所好轉。




「外婆病危。」電話傳來父親的聲音,「昨晚送加護病房,你媽和小阿姨坐晚班飛機趕去了。」令我不能相信!前幾天和哥通電話,才說外婆情形還好,過完年媽就回家了;問了醫生朋友,肝癌患者只要能正常進食就還能支持一段時期....。哥哥原本也想南下,但一來外婆尚好,恐諒其掛慮,二來工作甚忙,爸媽又均要他在家幫忙一些家務,因此從年前到年後都沒回去。力勸哥哥請假南下探望,又撥了電話給育如,請其為此代禱。隔著大海汪洋,除了著急,只能禱告上帝,賜下憐憫醫治,拯救一生良善,但無緣結識上帝的身體或靈魂。




年貨的採辦大致就緒。由於臨時接到提前開船通知,南下準備接洽託運的我,雖有一天作業時間,心中仍是惶恐。和營部及精誠連二位行政會合後,馬不停蹄地去領貨、付款、押運。其間出現了些許障礙,終也一一排除。在高雄連絡士及防衛部長官協助下,將貨一一裝車,準備運往碼頭。只剩最後和海軍接洽裝船一關了,這類工作通常均由軍官出面,這也是我公假返台的主要任務。

距開車時間還有一小時,但登艦則是晚上九點半報到以後的事。況且現在天候不佳,報到登艦還可能再延後。下午四點卅分,心情忐忑不安。金馬賓館到外婆家,只有廿分鐘車程。實在想利用這幾小時,探望一下久未見面,病重的外婆。想起媽說的「外婆變得好瘦,臉腫得好大,第一眼見她,就忍不住哭出聲來....」若媽媽不在,口拙的我要如何強顏歡笑討老人家歡喜?畢竟外婆還未被告知自己的病情!一車的貨即將裝船,儘管二位弟兄辦事能力一流,但身為軍官幹部,如何能棄職分於不顧?

「排長,你回去看看好了,這樣心比較安。」營行政道:「我們在這兒就可以了。」也許,這是最後一次機會。




電話鈴響許久,竟是外婆接的,聲音熟悉卻憔悴。

「你媽上街買東西去了,應該快回來了,我叫她坐計程車,」外婆說,「你來罷。」

背著行李,在熟悉寧靜的眷村晃盪,卻猶豫著不敢進外婆家門。怕自己無言以對、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緒。只希望開門的是母親....。下了計程車十分鐘後,我按下了門鈴。

凝神等待著回應,時間一秒一秒地慢慢走過。紗門聲、拖鞋聲依次傳來,紅色鐵門終於打開。開門的人,可不是心裡掛念已久的外婆嗎?臉確是有些腫了,扶著鐵腳架蹣跚前移的身子也消瘦,但關懷的聲音卻沒有改變,依然熟悉。

「你媽上街買東西去了,去蠻久的應該快回來了。我叫她坐計程車來回,不要走路....」
「是左營大路嗎?」
「是啊!你媽說快過年了,買些花、衣服什麼的....」
「那應該快回來了。」

外婆緩緩前行,口中念著媽媽,怕她走遠了累著。

客廳正中一張老竹椅,擺了好幾個靠墊;前面一張凳子,大約是放腳的。左邊長茶几上,茶水報紙之外,放著一台紫外線燈泡,照著放腳的凳子-這就是外婆白天度日的所在。外婆和往常一樣,親切地招呼我吃些什麼,我則趕忙拿了餐桌上一粒大蘋果,以免她太累著。

知道我不能留下過年,只能待幾個小時,外婆笑容依舊,但言語中難掩失望之情。我趕緊解釋:金門過年加強戰備,只有極少數人能返鄉過年;我能有此公假,已屬幸運....。

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外,則是一陣陣沈默。我既不擅言詞,又怕外婆話說多了會累,一旁靜靜坐著;外婆則不發一言,若有所思。我不禁想:不識幾字的外婆,在生病這段日子裡,是否每天如此端坐沈思,茫然日復一日?雖未被告知病情,但是否早有感受?數十年辛劬勞苦,如今兒女俱有所成,卻無法分擔一點病痛,心中是否感歎、抑或抱憾?為了外婆的病,小舅當時背著外婆,遍訪中外名醫,後外婆回台療養,小舅更把甫遷居不久的家再自香港搬回;在美忙碌的大阿姨、大舅舅,更經常回國探望照料,並設法把年邁重聽、頭腦不清的外公帶到美國照料,以減少外婆憂煩。媽則拖著也不好的身子南北奔波照料。這點點滴滴,在旁人看來,已是現代社會中難能可貴的;然而在兒女們心中的期盼與憂傷,又豈是旁人所能神會?

媽媽終於回來了。能言善道的媽,很快使場面活絡起來。興高乎烈地講起街上的花、新年的衣裳....讓外婆暫忘病痛、心情愉悅。只是外婆仍不時說著「叫你坐計程車來回,你偏不坐,回來又說累。」

一旁的我感觸更深。外婆身在病中,仍關心女兒的身體;而媽媽口裡說「走著走著沒叫到車,後來就到了....」,不也是為家裡省錢嗎?家中收入不豐,扣除必要開銷原已所剩無幾;最近幾趟來回機票,雖不能算影響家計的大錢,在掌管家計的母親眼中,可也不是微不足道。二人對話中,各自顯露出不為自己,只顧子女家人的情懷,令我感動、慚愧。




夕陽西下,又近晚餐時分。外公從臥室中緩步走出,面對身著草綠戎裝的外孫,竟一時間無法辨識。
「他是你的兒子嗎?」
「是啊是啊,彬彬在金門當兵,放假回來。」
「在哪裡當兵?」
「金門。」
「哦!金門。」

聽著重聽的外公和媽媽、外婆間一字一字大聲、吃力地對話,看著他佝僂的身形、蹣跚的步子,更是令人傷心,如何想像不過幾年前,他仍活躍網壇,國內外「長青組」幾無敵手;更早,海軍上校,待人熱誠,人人尊敬的好教官;更早,多項運動的國手、教練...... 「老」與「病」,在他曾經活躍的輝煌生命中,留下了無情的痕跡--人畢竟是脆弱的,世上年歲終將漸去,面對如飛而去的年月,怎能不快點兒信靠上帝,尋找永恆的生命?

在一陣陣斷斷續續、牛頭不對馬嘴的談話中,大夥兒用完了晚餐。外公進房休息去,媽則說了一些外公因頭腦不清脾氣固執嗓門大造成的一些困擾-想到病重的外婆還得為外公煩心,心中難過實難言喻。但是,難道年老一定會這樣嗎?

媽媽拿出金銀紙來,三人在客廳摺元寶。金銀元寶和冥紙類似,摺了一定數量就放入大紅紙袋,過年祭祖時焚化。我縱使不信這些,但為免重病的老人家生氣,只得一旁學著幫忙。外婆熟練而專注地摺著,我和媽媽則跟著複習。其間媽媽不時與外婆交談,我大部份時間傾聽。

「媽,你不是一直說要看他們兄弟娶媳婦兒嗎?現在彬恐怕會先結婚喔....大哥還是亂花錢,不會計畫,彬都知道存錢,計畫以後....」
「他哥是少爺脾氣,你婆婆帶出來的。」外婆簡短回答。
「彬的女朋友好乖,我好喜歡....」
此時外婆低聲回答「唉,看不到囉....」

外婆雙手,仍不停動著,一個個金元寶摺好了,放整齊,再投入腳邊袋子裡。而她臉上,似木然無表情,但有分悽涼-是否她已知道自己的情況?仔細摺疊的金元寶、銀元寶,竟是為自己預備的嗎?不祥的念頭湧上心頭,我卻無法停止這樣的聯想。




八點卅分。電詢金馬賓館,報到時間並未延後,想在外婆家過夜的奢望已碎。大歎一聲「真不想回去!」終於聽到外婆熟悉、親切的笑聲,交代我若船延了,可以回來住。我起身取了外衣,又被外婆叫住了。

「彬啊,這裡有兩仟塊錢,算是外婆給你的壓歲錢,」節儉的外婆從上衣口袋掏出兩仟元,「也沒用紅包袋裝....」「媽,不用了,彬現在自己有薪水」媽媽連忙阻止。我則楞在一旁。

我趕緊道了謝,將錢收好。此時外公也出來了,給了我壓歲錢。大聲地道了謝之後,該是離去的時候了。

生硬地向老人家道別:「外婆,等我五月退伍了再來看你。」

媽送我到大門口,叮囑我一路小心。提著行囊,帶著溫馨和感傷,在熱鬧的夜市街上,覓車踏上返航之途。




在我得知外婆病危之時,其實她已經去了。一生持守傳統的外婆,竟在大舅安排下,舉行了追思禮拜,感謝主的恩典。如今只有一個盼望--在繁重任務當前之時,能順利奉准奔喪,眼見外婆最後一面。


「凡勞苦擔重擔的人,可以到我這裡來,我就使你們得安息。」



八十三年二月廿五日-廿八日晚七時
南隘待命班

 


後記.....

外婆過世後,我有幸請了喪假,得見外婆最後一面。主辦喪禮的大舅,為人豪邁,事業又卓然有成,一直是我欽慕的長輩。當喪事告一段落,我行將返金時,他才聊到當年他在馬祖當兵的部隊,就是我服役的部隊(從前部隊還有移防的規矩,我當兵時已經沒了,我那個師就是從馬祖調到金門的)。記得我返金銷假時,大舅還拍拍我的肩,勉勵我好好努力:「登步部隊不錯的。」誰料到沒幾個月,我在金門未及退伍,大舅也因癌症於洛城猝然離世,正當四十出頭鴻圖大展之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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